花蛊之死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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遮天蔽日,黄沙把天空撕咬成暗沉的色块,没有生灵能忍受它的打击,除非自寻死路。于是两个人步向死亡,与命运搏斗。 花蛊不喜欢考虑自己的死法,即使去做恶人,做母狗,做所有自己不喜欢的事。她也要抓住一线生机,活出个人样。 直至现在,山穷水尽,无计可施。 她忍不住发笑,棉布遮不住的唇角漏进四五粒沙。她把那咸苦的颗粒用牙齿一粒粒碾碎,咽下。 她碾碎每一颗命运送来的苦果,可为何满嘴苦涩的余味? “你是来跟我找死的吗!” 声音被狂风扭曲地如同呼啸,江元声在她身侧一齐艰难地穿越暴风。 她有些期待他与她一同荒唐地死在无名的沙海中。 她是花蛊,她是最狠毒的女人,她也确实是杀人最多的女人,更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,只有江元声才配得上给她陪葬。 江元声抬头看着天上暗淡的圆圈,在这永远昏暗的地狱里没人知道时间,他只能掐着脉数计时。没有正常人想要与天地为敌,但花蛊没有时间了。 她还能活多久?在京城那天他用功力细细探查。两个月,也许三个月。这点时间能不能赶到西域不需要思索,江元声只当作答案不存在。 他传音给风沙中的爱人:“快点走吧,争取天黑前离开沙团。” 花蛊突然想随着风散去,风沙遮眼,江元声根本看不到她何时离去,就像她留给百姓眼中的神女归天的样子。但是她舍不得,她不想悄无声息地消失,她想让他看到她最后的样子,哪怕只是一具丑陋不堪的残骸。 以前有些混沌的想法和记忆逐渐清明,她扬声传音打趣他:“江叔叔总是说西域的酒好人美,你去了后光顾着享乐把侄女丢那儿了可怎么好?” 这女人都在说些什么啊??江元声苦笑,自己在西域的一年都从未忘记她,又何况是她在自己身边,而且他什么时候说过西域人美了。 但他不想纠正花蛊,他宁愿花蛊真的有机会为这些生气。江元声只是说:“我绝不会忘记你的,我会为了你回中原,又怎么会把你忘在西域?” 花蛊嘴中念了两遍江元声说的不会忘记,最终还是像往常一样开口挖苦道:“哈哈,今天你说什么侄女都信。” 漫天风沙狂啸,她权当是在跟空气闲聊:“江叔叔,我一直没跟你说过,其实我早就认识你了。” 江元声有些诧异,他回想着自己与南疆人为数不多的接触,却在其中怎么也找不到一抹紫衣的倩影。 “早?什么时候?花盛琅带你见过我吗?” “围剿五仙教的时候,火烧得好旺,屋角下有一堆瓦砾,武林盟主的剑尖穿过护法后脑的时候,我离他只有十丈,还以为指的是我。”记忆太过深刻,她说起时甚至还觉得有些炽热,但终究也只是走马灯般的碎片罢了,花蛊的语气稀松平常,“当时我只觉得,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冷酷的人,为什么那么厉害的人要来杀我。” 江元声对那场行动的细节几乎忘的一干二净,他连一个被杀者的面容都想不起,只记得一个冰冷的数字,四。他亲手杀了四个五毒高手,这件事被人拿去吹捧了一番。 命运竟如此奇妙吗?剿灭五毒是自己当上武林盟主后的第一项举措,试试江湖的深浅,在同道前亮个相,仅此而已。 铲除jian邪?拯救百姓?那时的五毒还不是被花家父女两代约束过的门派,但那时的江元声也不过是想找几个人头踩踩。 他不会为这件事忏悔,他只想感慨。 江元声走神了刹那,不知道脉数漏了几拍,他一边重新计数,一边对花蛊说:“我从没想过,一切开始的那么早,我甚至有点想相信命中注定了??你一直恨了我许多年?” 花蛊点了点头,又想起他现在看不到,便回道:“嗯,从那时我最想杀的便是你。我还以为有朝一日父亲打败你时我多少能分一杯羹。”说到此处,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,尾音上翘了起来,“不过现在想来,我大约也是很喜欢你的。那么冷酷和强大的人,一定什么事情都不会怕吧,不会像我一样,躲在角落抖得和筛糠似的。” 江元声仅仅是听她说对自己的仇恨里混杂着崇拜与喜欢,嘴角就不自禁勾起温暖的弧度,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喜欢一个女人。 可他转瞬间又要落下泪水,风沙不给湿润留下半缕温存的时机。 他绝不会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情,他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顺手带走那个小小的女孩。 岳峙渊渟的大宗师无处可打,他颤抖着双手说:“五毒,南疆的功法真是烂到家了。” 五仙功法是花蛊立命安身的根本,换做以前她听了这话一定跟江元声好好争辩一番,但是现在她没这个精力,更别说她吵架从来没赢过他了。 她传音的声音突然高昂了起来:“江元声!我不后悔!这是我选的路,再来一次,我还会这么选!” 她不必记数也知道自己将终结在何时,但她没有犹豫,穿过呼啦啦的风沙,任由它们打在了自己裸露的皮肤上,然后准确地抓住了身旁江元声的手腕。 “去了西域,我要纵情地玩,彻底地大醉一场!回来后我再带你去苗疆,菌子是现采的才好吃,山歌要顶峰嘹唱才响亮,我要让你说不出来五仙的坏话!” 她明明是牵着江元声的手,却像是被江元声拖着前进。江元声想要应和花蛊的邀约,却像是沙砾堵住了喉咙,喑哑的啊啊声消失在风声里,花蛊有听到吗?他徒劳地为花蛊顶开身前的狂风,奔向那存在于辞藻间的西域。 花蛊没去过西域,幻想里的西域不过是加工过的中原。江元声也不能靠近死亡,他的共情和体谅不过是隔靴搔痒。 他重重咳嗦了一下,对她说:“西域不只有酒,还有石头垒起的大殿,宛如真人的塑像,比豆腐更柔软的点心。我都带你去,很快就去。” 前方没有绿洲,没有西域,花蛊知道自己撑不到了,江元声也知道,可他们还是一直走着,不停地走着。 还有多久才能走出来?对女人来说已经不重要了,她的步伐逐渐缓慢,若不是被男人拉着大概即刻就要被吹散,她咽下了涌在喉头间的那口锈味,用来传音的功力都变得飘忽不已:“我爹说……死人是没有价值的……这句话大概是不对的。江元声,现在我想让你一口一口把我的尸体吃完。” 男人竭力避讳的字眼从背后追上了他,死人两个字轻轻飘来。他猛的转头,却只看到几乎无力抵抗风沙的花蛊。 她从来是弱不禁风的反义词,江元声如今却几乎能想象到她面纱后青白的脸色。他痛惜,他颤抖,他把花蛊揽进怀中,用披风将她整个人罩住。 江元声全力冲刺,把功力催动到肺像是在燃烧。至少不要让她在无尽的沙尘中迷失,给她一个碧玺般的湖泊,波光粼粼,青翠到晃眼的草木。让她饮上一口湖水,安眠在沙海中耀眼的宝石里。 花蛊这样的人,怎么能死在这样默默无名的地方。江元声不知道该说什么,言辞锋利的他能想到的一切语言都如此苍白。 “草木茂啊,青山高,白云遥处~有家乡。仙人讲道池水畔,孩童吹笛松树旁——”男人唱起武当的童谣。曾几何时,那个孩童一样无助时,母亲唱给他的童谣。 何等笨拙地抚慰。 花蛊笑了一声,那口锈味还是没能拦住,从她口中喷出。皇太后不会为这首童谣感动,五仙教主更应该对它嗤之以鼻,但花蛊闭上了眼睛,安静地待在了江元声的怀中。 她的人生从未有心疼男人这一条准则,但明明将要死去的是自己,她却开始觉得江元声有些可怜。她等会儿就不会再痛了,等会儿就能见到她的父亲和朱寿了,然而命运却只留下了江元声一人。 “唱的真难听……”她都不知晓自己为何还有力气抚上他的面颊,但她还是拼劲全力地试图改变些什么事,就如同往常无数次她在生死边缘的挣扎一样,“别害怕。” 人终有一死,死于刀剑,死于毒药,死于机关,那些惨烈的死亡对二人是每年都要演上不少场的闹剧。 可花蛊的死亡太过漫长了,它强迫两人每个清晨都要抬头看向逼近的死亡。不许仓猝的迎接,不许遗忘到脑后,江元声被情爱融化的心被痛苦一滴滴注满。 葬礼上的唢呐嘹亮,徒惹人生厌,哭天抢地里多少人盼着早早结束。观宇间默默敲上整夜的木鱼,才将生者的心片片割碎。 沙石无孔不入,斗篷聊胜于无。看不见尽头的奔走终于击溃了江元声,在时间面前,人什么也做不到。 用尽功力的他跪倒在地,不敢取下花蛊的面罩,他怕那些沙石会窒息快要油尽灯枯的她。 江元声隔着面具亲吻,粗粝,灰土,潦草。他开口询问时感觉内脏要从喉咙里整个翻出来:“还有……什么我能做的吗?” 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,这是政治动物的生存准则。花蛊喜欢看永远游刃有余的江元声破防的模样,那是她胜利的证明。可如今看着他被打湿的面罩,花蛊只剩下了温暖与悲伤。 江元声真的很喜欢自己,这件事走到此刻才彻底证明。花蛊三个月来想了许多,在歇斯底里和麻木认命间激烈地摇摆,在她与往日无异的笑容里,连自己的遗言都想了好几套。 天下人和史书会永远记住花蛊,她还要江元声也永远记住她。不过他既然肯为自己落下眼泪,那些准备好的话也不必说了。花蛊问着自己的心,眼前闪出的都是江元声的身影。 小女孩身前是冷酷的他,少女身前是卑鄙的她,何紫身前是潇洒的他,剑峡谷上狼狈的他,太后面前放肆的他,沙海尘风中流泪的他。花蛊一生中重要的时刻,总是与这个混账纠缠不休。 花蛊用最后的力气一把扯下两人的面罩,唇舌相交,她很快被风沙呛到。第二声咳嗦她喷出的就已不只是血水,黑色的血块喷溅在江元声的前襟。 “咳…咳……咳咳!真是孽缘啊!”激烈的痛楚再也压制不住,她疼到攥紧江元声的力气都失去了。眼前什么都看不到,感知不到手脚的存在,只有嘴里源源不断地流逝生命。 最后一语本能地吐出:“江元声,再给我削枝簪子。” 帷幕落下,沙暴归为平静,只余黑暗,世上再无花蛊。 …… …… …… 江元声坐在湖水边,用断剑慢条斯理地削着簪子,神情专注的像是在造一柄绝世神兵。然而,无论他怎样切削,刮磨,都找不回那支短短的木簪。 他以为他是个冷血的人,他以为他可以从容的面对任何人的死亡。可那是种无法抑制的痛苦,像喷涌的火山,无论他怎样与之对抗,都不能让它慢上半分。 一口鲜红落在满地木簪。他曾经一直以为伤心吐血只是书生的夸张,而这一刻,他惊异地发现,那不是纸上的几句胡言,是没有到那个伤心处。 他的心被刀割成了万片,胸口梗的他想哭都哭不出来。从黄昏到月上中天,绿洲中的树木几乎被伐尽,被折断的静思挨到最后一颗胡杨树皮的那刻,他好像听到了花蛊的劝阻。 “已经够了。” 猛然回头,月与簪依旧,不见当年人。 花蛊与千百支簪子一同安眠在绿洲深处,江元声结庐而居,重新种下百余胡杨,伴坟茔十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