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章   盖茨城廊遗迹

    护送队伍经山径下至峡谷，不过一英里就进入盖茨城廊遗迹，历经战火摧残，又遭受百年风吹雨打，昔日巍峨的要塞早已沦为废墟。高耸的城墙坍塌散落为巨石，齐整的营房也夷为平地，残垣断壁之间，只余下要塞坚实的砖石地基，以及地基缝隙中蔓生的青苔，杂草和灌木。

    一些灌木有砍伐过的痕迹，堵路的大块碎石也多被清理至两侧，留出了足够三架马车并行的过道，道路两侧还偶可见生火残余的灰烬，显而易见，这条“便道”远比想象的繁忙——既然这儿地处辖地边境，塞西莉亚猜测可能与走私者有关。

    其它人也看出了这一点，原本身陷山雾，神经紧绷的士兵和旅人们倒是松了口气——走常有人过往的通道，出岔子的概率总要低些。

    众人点亮火把和油灯，沿着城廊狭长的地基前行，又走了几英里，终于找到了随军牧师所说的水源。

    这水源是活水，水质清澈，是从大山中流淌而下的山泉，蓄积到这处凹地形成小水潭，水潭盈余的水又形成溪涧，顺着山谷流走——这样一来，众人接下来的用水也不成问题了。

    护卫队停歇脚步，待到几名城卫兵前出侦查，未发现异常后，塞西莉亚决定在此过夜，她下了马，绕水潭走了一圈，抑制住好好用清凉的山泉洗把脸的冲动，命令随军牧师先对这汪看不清深浅的潭水施放了一个侦测法术——确保水潭不与地下水脉直接连通，以免遇上危险的两栖掠食者。

    “殿下，没有问题，水里什么也没有。”

    “停止前进，就地扎营，准备过夜。”

    勤务兵将运送物资的马车开上前，将运送恶魔残骸的马车，和雕饰有皇家纹章的马车围在中间，仅留出口，余下的城卫兵分为两班，一班散开，或爬上附近的残垣断壁，或放下拒马警戒，另一班开始生火休整。随行稍有见识的旅者，见到此情此景，都不由对公主治军的手段刮目相看——在瑟兰其它领主的辖地，城卫兵能把军姿站好，武器拿正就不错了。

    接下来开始取水，次序也有讲究，等公主的人马用完水了，随行的旅者商客才一个接一个，捧着壶排队上前。

    艾米的马车破旧，加之老马卡尔又惫懒，因此艾米一行人被缀在了护送队伍最后面，要取水还早的很，等了许久，他们渴得嗓子都冒烟了。

    “喂喂！母狮艾米，快去取水啊！我们三个都渴死了。”并排仰躺在马车平板上，活像三具尸体的冒险者三人组，鹰钩鼻老杰米，大胡子林肯和老字典梅里，齐声抱怨。

    “好了好了，别吵了，就这一会儿又不会少块rou！”艾米坐在车夫位置上，探出身子，避开前方马车的阻隔查看了下取水队伍的进度，回过头来，面对脚边两个破破烂烂的细颈陶水钵，又皱起了眉头。

    “这种陶水钵怕是几千年前就在用了吧，我说老梅里，你们法师这么厉害，怎么不想想办法，制作一种轻便耐用又便宜，还不容易摔碎的水钵出来？”

    “母狮艾米，头发长见识短，我们法师掌握的是世界本源——魔法元素，我们肩负的是守护人类，维系秩序的重大使命，按极东的说法，杀鸡怎能用牛刀，去做瓶瓶罐罐，大材小用呢？那是低贱匠人的营生。”

    “诶哟喂得了吧，就你，去人家酒馆喝酒，酒钱都赊了一次又一次，就这混样还守护人类！还维系秩序！老梅里啊老梅里，你法术不见长，脸皮倒是越来越厚了！”大胡子林肯扣着鼻屎，逮着话题，使劲奚落同伴。

    “艾米，你说的那种水壶，其实曾经有过。”鹰钩鼻老杰米四下环顾一番，想了想，又岔开话题：“艾米，这次跟随公主去帝都，你到底怎么打算的。”

    “谢谢你们，不是你们雇佣我，我本来还去不了的。”艾米哑然一笑：“我想见见你们说过的那只魅魔，那晚上的事，艾利的下落……她也许知情，我知道，艾利肯定还活着，他在等着我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艾米，怎么见呢？全提尔堡的人都知道了，公主捉了只看一眼就会把人魂都给吸走的魅魔，还把它关在卧房里亲自看管，不管是真的看管，还是假的“看管”，她显然对这魅魔很重视。艾米你前几次以艾利jiejie的名义提出要求，不都被直接拒绝了？”

    “我一个小小的平民，又能有什么办法。”艾米凄然一笑，自嘲：“我和你们不一样，既不身强力壮，也不会法术。有时候我也想，就算知道艾利在哪又如何呢？抓住他的恶魔，一斧头能劈碎一个班的城卫队，而我，还不够城卫兵一只手打的。”

    “艾米，其实，这世上许多事都由命运，即便大法师，剑圣或龙骑士那样的顶尖强者，站在你目前的处境，估计也一筹莫展……我想，艾利肯定不希望你冒着生命危险去寻渺茫希望的，何不退一步。吉姆那孩子是憨厚了些，但人老实可靠，艾米，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别说了吉米叔叔，我想好了，父亲将艾利托付给我，因为他知道，我虽是女人，但比艾利坚强，我是不会抛下他的……我的力量是微不足道，但不试试，那一线希望也没有了。”

    老吉米还想劝慰，林肯摆了摆手，三个老家伙爬起身，相互交换了下眼色，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“艾米，我们三个和你爸爸是老相识了，从小看着你长大的，我们都希望你过上普通人的生活，但是，唉……吉米刚才还和你说，世上曾有便宜轻便又耐用的水钵，这水钵既不是匠人，也不是法师，精灵或矮人制作的，你想知道是谁制作的吗？”

    “它们是机关术师们制作的。”老梅里接下话茬，他警惕地四下张望一番，压低声音：“你不会武技，也不会魔法，但其实，世间还存在着一种力量。”

    “神力？”艾米猜测。

    “不对！很久很久以前，有一批法师工匠受命发掘远古遗迹，后来他们公开宣扬，他们发现的沉寂已久的东西，才是指示世界本源的力量。”

    “机关术师？”艾米追问。

    “你爸爸应该和你讲过些。”老梅里从背包中翻出一个层层叠叠，巴掌大小的黑布包，另外两人靠上前，遮蔽附近旅者的视线：“如果心意已决，就避开人群，去帝都贫民区第三街，找老杰姆吧，这老不死应该还活着，就说你是塔克维尔.林克.维兰的女儿。也许他还能劝劝你。”

    艾米小心翼翼地将布包收进怀中，郑重地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“废话说完了，接下来该干正事了！”

    “小艾米！快去取水！”

    “你叔叔我真的要渴死了！”

    三人随即又捂着嗓子，装出一副奄奄一息，再不取水就死给你看的模样，连老马卡尔也长声嘶鸣表示附和。

    艾米见状，忍俊不禁——也许，她在世的“亲人”，其实并不只艾利一个。

    取水队伍缓慢蠕动，许久，艾米才挤到了水潭旁。经过公主车队时，她透过马车缝隙，向车队中央的皇家马车张望了一眼，收获得却只是城卫兵凌厉的瞪视。

    艾米盛好水，来到下游溪流边洗漱，没多久，就察觉到身边的旅者们纷纷低着头，毕恭毕敬地退开了。

    “您好，治安员小姐。”

    艾米抹干脸，站起身，转过来。

    她身后，是被数名城卫兵护卫着的公主殿下，还有那只魅魔——虽然她披了件连兜帽斗篷，声音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，由莺啭清泠，娇柔婉转伪装成邻家小妹般寻常，但艾米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。

    随后，艾米被请上了公主的马车。

    没见到牵引的马匹，鞍套系带都解开了，应当是被牵走喂食去了。至于马车，除了尺寸更大外，艾米从外边看不出多少端倪，直到打开马车门板，她才知内部装潢之华贵。

    魅魔簌地一下就踢掉靴子，扑到了一侧的天鹅绒长软椅上，在上边滚来滚去——艾米记得这家伙当初还眼馋自己马车上的干草来着，这次被公主捉住，说不定她心底反而乐意。

    公主在另一侧坐下，艾米望了眼马车华贵的金丝椛木地板，和上边铺着的高级织锦绒毯，觉得靴子踩哪个都不好，她在车门外脱下靴子，有些局促地弯腰，挪了进来。

    “治安员小姐，您坐呀！”许是嫌兜帽不透气，魅魔把兜帽翻下了，她半个身子都陷在天鹅绒里，脸蛋红彤彤的，美目流转。她嘟起粉嫩的嘴唇，脸颊轻轻蹭着枕头，一下下的，且伴着娇怜柔软的腻哼，一边望向艾米。

    这只可恶的魅魔，坐没坐相，站没站相，怎么干什么事，都像邀宠求欢似的？艾米低着头，心下哀叹，她感觉公主看她的目光更“锋利”了几分。

    现场再度沉寂，过了好一会，兀自沉迷于枕头，绒椅“服侍”中的魅魔才反应过来。

    “对不起，治安员小姐，我想借这个机会，向您道歉。那位小姐，是您重要的人罢。”见艾米没有表示，魅魔继续说:   “治安员小姐，我叫姬蓝霖，对不起，那都是我的错，当时我身体里的精气不太够，满足不了jiejie，不然时间再长一些，jiejie就可以帮你截断传送阵了，对不起，我……”

    公主打断了魅魔：“艾利家jiejie，对于艾利的遭遇，我很遗憾，帝国将彻查此事，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待的。”

    我要的可不是交待——艾米心下不忿，口头却说：“谢谢殿下，卑下非常感激，时候不早，卑下就不打扰了。”

    她转向这只名字奇怪，名为姬蓝霖的魅魔，又道：“那马车上的东西，你还要不要？”

    “诶？”姬蓝霖愣了愣，随即反应过来，急忙道：“要啊要啊！当然要的！我洞里的草杆都发霉了，jiejie不觉得怎样，我睡着可一点都不舒服！到了帝都，您来找我，顺便带给我，求求您了，好不好嘛。”

    艾米心下莞尔——如她所料，这魅魔果然一如既往地贪心，一点点小便宜都不愿放过，按极东的说法，就是“雁过拔毛”了。

    公主皱眉，虽然此中关节她不甚明晓，但听两人言语，定不会有什么好事，正想说些什么，她忽地一惊。

    等等！不对！

    马车外，之前那些因为组装营火炊具，声音分外嘈杂的旅者们，怎么好久没动静了？

    “安静！别动！”塞西莉亚推开窗户帘布一角，迅速望了车外一眼，随即戴上头盔。正待推开马车门板，思量了下，她又退了回来：“你保护好她！”言毕，她扯开覆在地板上的绒毯，打开底部暗门，矮身滑了下去。

    姬蓝霖莫名其妙，艾米朝她耸了耸肩，她来到窗前，小心翼翼掀开车窗帘幕的一角。

    首当其冲，映入眼帘是一堵“黑墙”，说是“墙”，其实更像由宛如梦魇的绝对黑暗凝成的无形之物，它将车阵外的一切，值守的士兵，忙碌的旅者，以及火光月明，人声马鸣都隔绝了，只余车阵营地中心，那堆苟延残喘的营火，勉强对抗着“墙”内肆意蔓延的黑暗。

    艾米目光下移，看到了一具扑倒在地的尸体，这士兵临死前正奋力爬向马车，他的盔甲上满是一道道黏腻发亮，类似蛞蝓爬过的湿痕。稍顷，一条黝黑肥润的怪虫从这尸体底下蠕动而出，怪虫背部粘着一枚眼睛，这眼睛新鲜得很，还冒着丝丝热气，从那睁大的瞳孔中，艾米仿佛还能感受到士兵临死前的恐惧与绝望。

    怪虫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湿痕，朝马车另一边爬过去了，艾米赶紧打开对侧的窗帘，只一眼，她瞳孔骤缩，心中大骇。

    露娜在上！这是怎样一只邪恶的怪物啊！

    它有两米多高，躯干是由一团类似巨型水蛭的黑色怪虫密密麻麻缠绕而成的。它有一双人手，一长一短两只人脚，两只类似巨型两栖生物的蹼足，还有一只像是凶暴熊才有的，生着长长弯曲骨刃的巨爪。这些肢体从虫球内部伸出来，表面包裹着黝黑的粘液，都有一定程度的腐烂，随着虫球的蠕动，它们还不断变换着位置。

    光这些，就足够吓得一位淑女哇哇大叫了。不过这怪物身上最惊悚的，还数那一枚枚掠夺而来，仿佛还蕴藏着灵魂的眼睛——翠绿的，蓝的，棕的，老人的，小孩的，猫的，狗的，马匹的……它们均匀地分布在球体各个方位，瞳孔不断放大缩小，贪婪地凝视着附近的一切活物。

    方才那条负着士兵眼睛的怪虫，顺着怪物的脚攀沿而上，它一头扎进虫体，就一动不动了，只漏出背部，那仿佛瞬间活过来的，不断转动的人眼。

    艾米心中一动。

    “百眼蛭骸！公主殿下，我想起来了！这是百眼蛭骸！”艾米向一手持剑一手持铁皮圆盾，正与怪物对峙的塞西莉亚大声呼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