欺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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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骗
“期末考试感觉怎么样了?”
餐厅的吊灯华丽繁复,玻璃折射璀璨的光芒,前段时间专门从意大利空运回来,和她们眼前的餐桌、碗筷属于同一个家具品牌,足够奢侈,也足够冰冷。
母女俩分别坐在桌子两端。
徐花信神色平静,“成绩后天出来,总分应该是年级第一。”
宋清吟不和她争第一,她就是毫无悬念的状元。
徐丽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。
“听你们班主任说这次期末考是全省统考?每年高考几十万人,省内排名没有前五十名,你拿年级第一有什么用?”
有些人永远做不到最好,只能更好。
上一届的年级第一高考时是省第三,班主任说她比当年那个尖子生更优秀,保持这个水平有望冲刺省状元。
不要顶嘴……
徐花信脸颊抽搐,低着头,语气格外温顺:“嗯,老师说这次也会出省市排名,成绩单会发送到家长手机上。我们过几天回学校补课,今年放寒假会晚一点。”
她话锋一转:“mama,老师说,一个同学的家长后天晚上请我们去泡温泉。”
一中虽然以高升学率著称,但是也不是只培养死读书的书呆子,经常举办类似的班级活动,由家长会报销经费。
“嗯,我知道。”徐丽反应平淡,“你们班主任在家长群发过通知了。”
徐花信揣摩她的神色,“很多同学会去。”
徐丽忽然笑了,意有所指:“你们班男生也去?听说还要在那边的酒店过夜。”
徐花信眉心一皱,暗道不好。
徐丽忌讳她和男生产生不清不楚的关系,严防死守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,她身边从来不允许存在异性朋友,更何况泡温泉、过夜这类字眼对于处于青春期的学生本来就敏感。
男女授受不亲,这次情况特殊,徐丽大概率不会答应她。
不能不去,她和宋清吟约好了。
徐花信咬着唇,开了暖气的室内却如屋外,冻人心骨。
她吞咽口水:“是,男生也要去,大家都是同学,有班主任带队,不会有什么问题……”
“一定要去吗?”徐丽突兀地打断她,“不去不行吗?”
她盯着徐花信,审视的眼神如淬毒的刀,冷不丁就要伤人命门。
徐花信愣住,转而心底泛起寒意,她表现得太急切了,反常得引起怀疑。
徐丽用纸巾擦干净嘴角,叠好放到骨碟上,又挽起耳边的碎发,手边是红酒杯,她举起来抿了几口。
“花信,你想去的理由呢?”
快说点什么。
徐花信捏紧筷子,唇色苍白,“刚考完试,我想和朋友们玩一天再学习。”
徐丽神色微醺,她眯起眼睛,咬字温柔又优雅,“你不再考虑考虑吗?花信,如果你想休息,这两天mama可以带你去玩,或者给你钱,你和朋友去逛街、去哪里都可以,一定要和他们去泡温泉吗?”
又是这样。
每次看似征求她的意见,实际上只要她的回答,不符合徐丽心中所想,对方就会一遍遍地问,“不再想想吗”,“一定要吗”,“不可以吗”……反复凌迟她的意志,直到她忍气吞声地改变主意,这场对话才可以结束。
徐花信很想就这么算了,和过去无数次那样不要刺激徐丽,做一个母亲满意的乖乖女。
可是她不甘心,她想和宋清吟一起泡温泉,不想失约于恋人。
“mama,我们会尽量避开男生,女生和女生一起玩,”徐花信哀求的语气转为坚定,“我想去,可能高考前就这一次机会了。”
和宋清吟过夜的机会。
徐丽一边听脸色一边变化,以往徐花信面对施压,只会默不吭声地听从,偶尔回应几句也是附和,很少发表个人意见,更遑论是顶嘴了。
她百依百顺的乖女儿,从什么时候、什么人那里学会了辩解、自白?
即使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一句话,她也没有资格说。
她最讨厌她的女儿不听话了。
“好啊,既然你这么想去,我会和你班主任说的。”徐丽突然松口,没有错过徐花信来不及收起的欣喜。
她翻开手机,拨打了一个电话。
“喂,老师好,我是花信mama,您方便和我聊聊花信吗?”
徐花信听见班主任熟悉的声音传出来,“你好,花信mama,方便的,您说。”
为什么特意打开免提让她听她们的对话?徐花信毛骨悚然,一动不动地僵坐着,心中隐约有不详的预感。
徐丽措辞得体:“今天不是考完期末考了吗?我想问一问我们花信这段时间的学习状态怎么样?”
班主任欣慰地说:“花信啊,她学习状态是全班最好的,抗压能力也强,成绩没有什么波动,保持住就可以了,现在去高考都没什么问题。”
“可不能让她听见这些话,这孩子该骄傲了。”徐丽说话时抬头看了看对面,表情意味深长。
徐花信打了个颤,视线中女人的面容模糊而扭曲,连听见的声音都像是接触不良的磁带,时断时续。
“老师,我们花信交了新朋友吗?”
不要问了。
徐花信翕动双唇,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
徐丽目不转睛,一条一条地罗列证据,似乎在说给班主任听,又似乎说给她听。
“她最近明显比以前开心,有时候不知道想到什么还会傻笑。
“晚上经常和人家聊天到深夜,周末出门的次数也多了,她们经常一起学习吗?”
“她和那个同学关系应该很好吧,我都不知道我女儿有这样一面。”
“上次我女儿生日请客,我都没见到她。”
“本来高三这么紧张的阶段,我还担心花信压力太大,幸好有同龄人和她分担。”
徐丽好心情地笑一声,“您说,是不是?”
毒蛇长大嘴巴,獠牙咬住脖子,尾巴缠绕身躯,准备将猎物绞杀。
面对徐丽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视线,徐花信不受控制地掐住喉咙。
掌心底下的大动脉剧烈搏动,血液突奔,失控的心跳无时无刻不在嘲笑她的愚蠢。
花信,你知道吗?mama这辈子最讨厌别人欺骗我。
原来她都知道,她什么都知道。
“花信mama,有些话我一直想找机会和你说。”
班主任和蔼的语气严肃了起来,似乎终于决定将担忧许久的事情全盘托出。
相抵的十指形成一个塔状放在餐桌上,徐丽看着双目失神的女儿,好整以暇地笑了笑:“您说。”
“花信是一个十分擅长调整个人情绪的学生,无论是学业上还是人际交往,她比许多同龄人处理得都成熟。”
徐花信优秀得近乎完美,却失真得像个假人。
“不过……虽然她不说,但是我想,您在家应该很少鼓励她,对吗?”
徐丽神色沉郁,没料到班主任竟然说这些,她客套道:“这点是我疏忽了。”
班主任话里有话:“花信mama,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。不过我想,花信比谁都清楚什么该做,什么不该做,她没有做任何让人不放心的事情,这点我都看在眼里。”
“有时候家长还是应该给孩子一点信任和私人空间,否则伤害到她们的自尊心,这样多不好。”
徐丽脸上挂不住了,她揉着太阳xue,敷衍道:“是,我平时管她比较严。”
“老师,我听花信说,可以报名后天的温泉一日游。”她拿起手机,从椅子上起身,走向了徐花信,“她说她想去,那就去吧。”
“谢谢老师,麻烦了。”
光线被居高临下的身影遮挡,徐花信仰头,徐丽扯开她的手掌,冰凉的指尖抚摸她布满指痕的脖子,困惑地问:“花信,你在紧张什么?mama不是都让你去玩了吗?”
她的眼底隐藏着没有得到满意回答的烦躁,徐花信勉强扯出一个笑脸:“谢谢mama。”
下一秒,她攥紧了拳头。
徐丽按住女儿颤抖的肩膀,柔声细语:“花信,你又犯病了吗?”
医生,我女儿是心理疾病还是精神疾病?
她会通过自残行为伤害身体达到释放心理压力的目的,抑郁、焦虑、愤怒和恐惧等负面情绪是主要诱因。家长给予的压力太大也会导致孩子产生强烈的自尊心和过度自卑,一旦承受不住挫败感,她们宁愿选择极端方式进行自我惩罚。
徐女士,令爱的情况不乐观。
……
“乖,把药吃了。”
手心里被塞进一个药盖子,里面装着几粒白色药片,徐丽端着装满温水的玻璃杯站在旁边。
她有多久没有吃药了?
徐花信神情恍惚地把药片倒入嘴里,灌了大半杯水都盖不住泛起的苦味,苦得让人恶心。
卧室,卫生间。
“呕!”
徐花信扶住洗手台自虐似地一遍又一遍催吐,来不及消化的饭菜和药片从食道回流,最后连胃酸都快吐干净了。
徐花信双目猩红,感觉到失重般的眩晕感,她休息片刻,拿起放在洗手台上的手机,给宋清吟打了一个电话。
“jiejie?”宋清吟声音雀跃,“你忙完了吗?”
徐花信打开热水器,坐进冰冷的浴缸里。
她嗓子沙哑:“不要叫我jiejie,叫我的名字。”
“叫我。”
宋清吟犹疑地喊道:“花信。”
文艺雅致的名字转入温柔的声调里。
她很少直呼jiejie的名字,此刻却升起僭越年龄和身份的快感,忍不住用更软的调子问道:“你不开心吗?”
同样的称呼给人感觉原来可以这么不一样,徐丽是亲昵中暗藏杀机,宋清吟却抚慰不安。
guntang的水流漫过膝盖,徐花信赤裸着身体蜷缩成一团,无助地呢喃:“宋清吟,为什么不早点出现?”
早点救她逃出生天。
电话那头,宋清吟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。
她该怎么告诉徐花信,为了这场相遇,她付出了多少代价。
“可以和我说说为什么不开心吗?”她问。
徐花信不是轻易示弱的人,更不会无缘无故假设这种问题。
“没事,只是想你了。”徐花信言不由衷。
那一霎的失态之后,清醒过来的她羞于向年轻的恋人倾诉家事。她不想暴露那个软弱不堪,这么大了还畏惧母亲的自己。
宋清吟不会喜欢的。
“徐花信。”
突然,宋清吟唤了她一声。
“嗯?”徐花信鼻音沉重。
“不管我什么时候出现,我都会爱你。”
“你要相信我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