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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宰治倒在影子里,枕着叠成方块的围巾,把外套脱了当做被子盖在身上,睡得像不打算再醒了。赤坂贺戳戳他的耳朵,毫无回应。 大概是累坏了。赤坂想着,决定再宽容大度一些,等太宰治自然醒来。 他步行到海边,轻轻一跃,翻过围栏,脱掉鞋袜之后挽起裤腿,走进海水中,避开迎头而来的大浪,沿着海岸线朝天的另一侧直线前进,直到找到一块桥边的空地,他在粗糙的水泥面上攀爬,最后坐在空地边缘,擦干脚,晃荡着腿。 寂寞是不好的,有害的,致癌的,损伤大脑的,磋磨青春的。如果某人总是没完没了的待在海风里独自坐着,迟早有一天会变成白痴。赤坂贺自认为已经是天下第一的弱智,再蠢的二货见了他也要甘拜下风,于是他停止反思——自省要搭配坚定的行为来用,不然只是徒增伤悲。 继续吹海风。 他真的记不清楚上次好好坐在森先生的办公室,请他做一场混合着心理咨询和精神控制,辅以适度的殴打和穿刺的治疗是在什么时候了。一年前还是两年前?从森鸥外改行开福利院那天起,他就不再有那种待遇,森鸥外宣称自己不再为赤坂的全部行为负责。 赤坂贺听得出来潜台词:我们的生活不再危机四伏,你可以试试靠自己思考。 但如果他闹得太不像样,森鸥外会收紧狗绳,牵他回来,把他栓在福利院旁边的种植用地,让他有个木头小屋住。 赤坂贺把脸埋在胳膊里叹气。 所以我要怎么做?尽力帮太宰交个朋友,然后寄希望这行为有助于改善太宰的情绪问题?或许是吧。但太宰不配合的话,谁也没办法。 太宰治在他的影子里翻了个身,哼哼着,仍然安眠。 所以我为什么有思想?我只是一大团影子,甚至没有本影和半影的明显区分,为什么我连自己是从哪来的都不知道? 赤坂贺揉着自己的眉毛,顺着生长方向捋它们。 不如我也试试跳进海里吧。 赤坂贺想。 他全神贯注地俯视浪涛,在空地的边缘立直身子,踮起脚尖,双手高高举起,手心相对着。 下蹲、蓄力、起跳! 不完美的旋转! 他撞出来的好大一片水花最后都拍在自己脸上。 这是送给我的喝彩吗?赤坂贺瑟缩着,忽然感到一股诡异的神圣,伟大的海洋交给他劈头盖脸的大浪,他正对抗着它,朝着远离海岸的方向游动。 回到岸上却很简单,只要他停下摆弄四肢,呼出肺里的气,等着水流推他回去就好。 赤坂贺以标准的狗刨式泳姿回到桥的下方,他的皮肤泡得发白起皱,头发湿透,发绳不知所踪,他只有脑袋露在水面外,看着像妖怪。 他找到块凸起的砖头,单脚站上去,拧干衣服。 路上没有出租车愿意载他一程,他也记不清楚组织的公共用车长什么样子,拦个熟人帮忙更是不现实。手机在海水里泡过,离正式宣告报废只差一次开机。 他不明白自己漂到哪去了。 海水被体温烘干,盐粒子粘在体表,每走动一步就扑朔朔地落在马路边。赤坂贺受不了它,趁四下无人,钻进影子里面。 他抓起一把柔软潮湿的自身,擦在人类身体的表面,把盐和污渍都抹掉,然后用同样的方式清洁头发和面部。他脱掉衣服,把它抛进更远的黑暗里,赤裸着坐下,垂头丧气。 “不能装个灯吗,”太宰问,“暗成这样我什么也看不清。” “再刻薄一点儿吧。”赤坂说,“我承受得住。” “我没有在嘲讽你。”太宰说,四肢着地,寻找遗失的方向感,不敢站直身体怕在黑暗中跌个大跟头。他费力地扯下缠在自己腿上的大衣和围巾,继而箍住赤坂的腰,继续爬行,直到他跪坐在赤坂胸口,大腿固定住赤坂的脑袋。 “虎口拔牙?” “你这病猫。”太宰嘀咕,“我根本找不到你在哪儿。” 赤坂冷笑起来,问:“那你压在什么东西上面?” “你的尸体?”太宰又嘀咕起来:“我的尸体。说不定我已经死了,你是我的幻觉,或者我是你的幻觉。” 赤坂贺累得慌,太宰的体重压在他胸口,他有点缺氧,说不出来话。 太宰张开五指按在他脸上,问:“你判断要在一个世界待多久的依据是什么?” “看那里的人需不需要我。”赤坂说,折叠双腿,膝盖轻轻碰着太宰的背,这是个威胁。如果太宰说什么难听的,就要被他狠狠顶一下。 “那么,是谁把你留在这儿的?” “我在这儿长大,所以我会回来。”赤坂说,双腿猛地下蹬,力气大得不可思议,转瞬间将太宰按在身下,位置翻转,“明白吗?这是我的地盘。” 不知为何,太宰笑了。 “我很满意,”太宰说,“我有份大礼正等着给你,你肯定会很激动的。” “随便你怎样。我会用它砸你的脚趾。”赤坂贺说,目光针刺般扎在太宰脸上,后者的眼睛一眨不眨。 “我就一个问题,”赤坂贺坐直身体,太宰治软趴趴地躺在他腿上,“像现在这样活着,你真的快乐吗?” “当然不。”太宰治说。 “很明显,你透支了。”赤坂拍拍自己的脸,精疲力尽:“和你待在一起弄得我想死。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?我过一阵就出发,我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,穿过很多很多河流,然后你就对着我寄回来的明信片怀念我吧。” “真期待。”太宰咕哝着,同样力竭。 “别想着折磨我了。” 赤坂往太宰胸前摁过去,“没意义。想想办法救救你自己吧。现在说那句话吧。” “不要。” “说吧。说,救救我。” “不要。” “没什么难的。”赤坂给他加油打气。 太宰停顿了一会,说:“我没那么重要。” “这就是问题所在,”赤坂露出疲惫不堪的笑容,“我们都不是彼此最重要的那个人。曾经不是,以后也不会是。我以前不理解。你是对的,太宰,人要是不为了自己的事争一争斗一斗,遗憾会越来越多的。与人斗其乐无穷,与天赌命更是紧张刺激。你是个好牌手,太宰,除非有必要,不然别把我押上,行吗?” 太宰点点头,“我只有一件事要拜托你。” “说吧。” 在那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,太宰露出了悲伤的表情:“无论我要做什么,请不要阻止我。” “给你上坟的时候我会原谅你的。” 赤坂认真地说,“你这可怜的家伙,逃避就到这里吧,该回去面对你的生活了。” 因为异能力者密集而不死不休的战斗,大楼被打得到处是窟窿,老虎和狂犬,中岛敦和芥川龙之介,浑身都是伤,完全是两个由烂rou和碎骨,以及粉碎的墙皮构成的人形。 赤坂贺坐在大楼的边缘,远离每一个人,静静的,吹着海风,晒着太阳。今日天气晴朗。 太宰治慢慢退到他身边,脚跟跨过边缘,伸到空中。 赤坂贺迷茫地望着他。 而太宰治闭上眼睛,向后倾倒,越过了边缘。 他倒下之前,脸上浮现出了美梦里才有的笑容。 我要不要也跳下去? 赤坂贺思考着,大脑和内脏受不了那样猛烈的冲击,我会摔成绵延数百米的黑色烂泥,晒上一会太阳,重新爬起来,干干净净的。人的投影就会死过一次,不知道记忆和性格会不会清零。 换句话说,下一个不知道什么面貌的家伙,就会跃出龙门。我的痛苦就此结束。 但是,逃避真的有尽头吗? 赤坂贺注视着他下落,屋顶离地面太遥远了,过了好一阵,赤坂才听到骨头与地砖的撞击声,夕阳和地砖都成了火红色。 我是无法在坠落时露出笑脸的。赤坂贺想。现在我要履行承诺,原谅他的所作所为了。